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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神山修一 翻譯:konkon



這是一座一半已經化為廢墟的宅邸。

磚牆上彎彎曲曲地爬滿血管一樣的常春藤,血漿似的葉子郁郁茂盛。隨處擺放著的天主教風格雕像缺胳膊短腿,有的甚至連頭也不見了,在夜霧中仿佛亡靈一般地佇立著。過去的繁榮已成往事,唯有在吸飽了濕氣的地毯上,徒然地沉積著孤獨的歲月。

夸示著自己那陰森威容的建築物內部,是格外陰沉的房間。飄散著異國香木焚燒時產生的煙霧的暗處,男子蹲踞在那裡,手里抓著一張紙片。

這似乎是從邊境行星發行的報紙上復印下來的一張照片。密密麻麻的復雜象形文字襯托著的模糊照片上,是從遠處抓拍到的一對新郎新娘親昵地手挽手從教堂走出來的場景。

兩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快樂的表情,在台階上俯視著為他們祝福的人群。一位是身材矯健的新郎,一位是任誰見了都會不由瞪大眼睛的美麗新娘。

嗚………………

男子低聲呻吟著。

新娘的美貌,似乎給男子造成了巨大的痛苦。

照片映出藍色的光芒。男子的額頭上浮現出發光紋章似的圖案,看上去就像是一雙猛然睜開的眼睛。

嗚………………

男子的視線死死地盯著照片上新郎新娘的模樣。

不,正在看的不只是他,額頭上浮現的那個仿佛表示“眼睛”象形文字的圖案也正在看著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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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醒過來,便看見年輕的女傭正自上而下望著我的臉。

濕潤的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仿佛正徐徐接近……

“佩波!”

我慌張起身質問她在做什麼。

“已經醒啦?”

佩波歪著腦袋吐吐舌頭……我對自己竟然會不自覺地覺得她挺可愛而惱火。

“有什麼事?我叫你別隨便進房間的吧?”

佩波毫不理會我粗聲大氣的問話,徑自拉開了窗帘,還沒昇高的太陽的光線直直地照射進來。

“刺不刺眼啊!”

“但現在是早上嘛。”佩波神氣活現地叉腰俯視著我,“偶爾也早起跟咱玩會兒。”

“哈?”

她瞧著被這男性化的口吻弄得迷惑不解的我惡作劇式地笑了。

“……對了,你父親傳話說在內院等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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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

隨著喀嗒一下射出的聲響,圓盤狀的飛碟靶沖入半空。

我慎重地瞄準、扣動扳機。槍聲響了,反沖力放我的身子一晃。真是很棒的手感,讓人清楚地體會到巨大能量切裂空氣飛出去的感覺。

不過,我沒打中。

“槍身在晃。你沒拿穩。”說完父親示範性地舉起槍,“放!”一聲令下,是喀嗒一聲,緊接著槍聲轟鳴,飛碟頃刻化為碎片。

“看來手腕還沒生銹……”父親淡淡地笑著回頭對我說,“阿爾貝,對男人而言,射擊技術也是必要的。貴族本就該是凶猛的。更何況你這樣連一只兔子都打不死吧?”

“我才起床啊。”我咕噥著。

“我說你,最近的樣子好像很奇怪。”父親說,“你母親說你好像有點冷淡,有什麼煩心事?”

“哪有這回事。”我掩飾住心驚,展現著一副開朗的笑容。我又不能說最近總睡不著,會被嘲笑婆婆媽媽的。何況我最主要的煩惱正是關於母親的事情。

“男人別扭扭捏捏煩惱個不停。我年輕的時候,徹徹底底地玩,徹徹底底地戰鬥,一整夜沒停歇又帶著這雙腳突入白刃戰也是經常的事情。根本沒時間煩惱。”

父親一點不知道我的苦悶,開始了自己最拿手的戰場話題。

“如今這個時代,凡是不果斷不行。當然,和平總是好事……”

反正就是讓我對運動運動唄。軍人的粗線條真叫人頭疼。不是開就是關,不是右就是左,不是正就是邪,不是喜歡就是不喜歡……

“如果想說的就是這些,就轉告母親讓她不用擔心。”我把槍遞給伺候在一旁的傭人。我可受不了一大清早地就來聽長長的訓話。

“對了,你的邀請函來了。”父親遞出一封信件,“剛才基督山伯爵的僕人送來的。似乎他是今晚演出的贊助人。”

我揭去信封上的封臘讀了起來。上面的內容是希望一定攜友人來觀賞今晚的歌劇。只有格式化的寒暄,並不是給我的私信,不禁令我有點泄氣。

“你當然會約上尤珍妮的吧?”父親突然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

“為什麼?伯爵邀請的只是我……”

“說什麼傻話。這種情況下,護送女士一起去時理所當然的禮儀吧。更何況你還有個那麼漂亮的未婚妻。”

“可是……”

事情變麻煩了。我對包括同女孩子結伴出行在內的社交行為一竅不通。我常常覺得,在裝模作樣的場合裡,與女孩子相互介紹,組織好各種社交辭令來談話,簡直傻透了。

“既然你是社交界的一員,這點技巧總得有吧。”

“父親,之前我就說了,那個,婚約的事情在我內心完全沒有實際感。我覺得太早了。”

我直言不諱地說了出來。自從被馬克西米利安嚴厲地指責“應該愛自己的訂婚對象”以來,我就為此猶豫不決地煩惱著。不知就這樣與尤珍妮結婚是否妥當。

當然,也不是什麼太深刻的苦惱,不過對我來說這是一生的問題。

“這首先是從形式上入手。”照例的,父親沒有聽我講,“這樣,以後才能進入實質。”

“實質?”

“就是愛情哦,愛情。”父親朝我擠擠眼睛,像是問我懂沒懂,“總之今晚陪她去歌劇院,回來的時候隨便去哪家別致的小店也成。雖不是讓你去喝酒,但這種事你要隨機應變啊。”

“說什麼啊。我對這……”

父親用手掌在正嘀咕著的我的背上一拍:“行了,快去約她吧。”

“可是,現在還是早上……”

“我說你啊,是不是不清楚女性去歌劇院是怎麼一回事?從衣服到化妝,從頭到腳的準備可是件大事。”

“但不過就是看場歌劇而已吧。”

“真是!”父親仰面嘆息道,“阿爾貝,現在連我也擔心你了。看來不讓尤珍妮多多教育一下可不行。”

“我可沒什麼要擔心的。”

“好,限你十分鐘出家門。”父親從口袋裡取出懷錶,“如果趕不上,就讓你進我的連隊體驗學習。與新兵一起參加十天的死亡運動。”

哎!?

“就十分鐘,連換衣服的時間都不夠呀!”

“這些時間足夠洗臉、換衣服跟吃早飯的了。”

“我又不是軍人,這裡也不是父親的軍營啊。”

“別忘了居安思危,阿爾貝!”父親露出潔白的牙齒微微笑了一下,這是他最近常在別人面前展示的笑容,“好了,已經過了三十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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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車庫中推出自己心愛的文森特,風風火火地出了門。獨特的引擎聲一瞬間便將憂郁的心情一掃而空。“想乘坐高大的摩托車讓較小的自己看上去高大些,這種心態太露骨了,看著都害臊”——波尚過去曾這麼講我。誰懂啊!(還說我是什麼“持有男根主義思想的人”。這是什麼玩意?)

我在正享受休息日早晨閑暇時光的人們的側目中,一個勁兒地往前沖。風呼呼地吹在頭和身體上,我感覺自己像是化作一條筆直的矢量線。這樣做時,就可以回歸到一個簡單的自我……不過,這是假話,我腦中塞滿了雜念。我既沒告訴自己因為貪圖懶覺才起床,而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也做不到在享樂中忘記自我。什麼事都是半調子。可以的話,我也想生為父親那樣開朗快活的人,一個即便母親拿著不認識男人的照片也完全發覺不到、對自己被愛一事不抱任何懷疑的“強悍”的人。這種類型的人一定能安安穩穩地度過人生吧。就像街邊陽傘下那對一大早就調情的夫婦一樣。還是如父親所言,先從形式上入手比較好?與尤珍妮約會,手挽著手漫步什麼的(嘔……)。或者通過父親的門路參加軍隊試試看?被灌進軍人的鑄模裡,被強迫以軍人的方式行動,如此這般一來,說不定就能學到象自己父親和馬克西米利安一樣的簡單思維也說不定。

可是,我不想。

雖然不想,那又怎樣才能從現在這種軟綿綿輕飄飄,果汁軟糖一般的生活中脫身出來呢?

漸漸看得到跑在我前面的一輛馬車的車尾了。明明是馬車卻跑得飛快。為了追上它我擰了一下油門,文森特嘚嚕嘚嚕地振動並咆哮,逐漸縮短著與馬車之間的距離。

波尚曾對我說:“快去找自己的天職!”說我正是因為不幹活整天倦怠地生活,才會無能的。可能他說對了?不過說真心話,那說到底也只是波尚眼中的事實。雖說不想象拉奧爾·德·夏多·魯諾那樣被標上“勞動的貴族等於行走的鯨魚”這麼極端的標語,但看看道格拉爾和維爾福家族的生活風貌,就一點也不願去相信工作能使人成長這種話了。

不行,兜了個圈子又兜回來了。我到底想幹什麼呢?找份工作、談個戀愛、結個婚生、生個孩子幸福地生活到死?我沒有斷然否定的自信。然而,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夠變成一個可以斷然這麼說的人。

我一定是想成為…………

“伯爵!”

我下意識地叫出聲來。我還以為是什麼馬車如此大放異彩,原來正是伯爵的馬車。具有威嚴感的車尾眼見著靠近了。雖看不到車子的內部,卻絕對是伯爵所乘。不知為何單從它那飛馳的方式便能知道。

我超過馬車,打了個手勢將文森特停靠在路邊。

停下後,我為自己是否做了件不禮貌的事而有些後悔,不過已經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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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巧遇,阿爾貝先生。”門打開后伯爵探出臉。

他的聲音溫和而沉穩,香榭麗舍臨別之際所見的那種寂寞,果然是幻覺吧。伯爵臉上正浮現和藹的笑容。

“前日讓您卷進意外事件裡,真是十分抱歉。給阿爾貝先生留下不愉快的記憶,我深表痛心。”

我眼前浮現出伯爵地下宮殿幻之海洋上漂浮的西班牙大帆船,以及在甲板上手握刺劍的馬克西米利安那張傻瓜一樣一根筋的面孔。那個時候他和我都怎麼了?

“不,我們才是讓來之不易的聚會因一點無謂的爭端而搞砸了……”

“爭執可以拉近人與人的距離。希望莫爾雷大尉同您之間的友誼有所增長。”

“這點您不用擔心。他和我之間沒有任何隔閡。我倒希望沒有損害到伯爵的心情……”

伯爵笑著向我伸出帶著手套的手:“我一直想見您,但因瑣事無法外出。”

我握住了那只手,它還是那麼冰冷。

“馬上去哪裡?”

“因為有點事,正趕往銀行家道格拉爾先生的府邸。”

“這才是巧了。”我高興起來,“實際上我也正在趕往道格拉爾家。”

“您與道格拉爾先生的女兒訂婚了吧。”

“感謝您招待我去歌劇院。”差點忘了為邀請函道謝,我唐突地說道,“所以,父親說這是難得的機會,讓我去約上尤珍妮,現在正要去。”

“太好了。實際上我得到了一間歌劇院包廂。公佈於眾的同時正好兼顧招待各位。”伯爵像透露重大祕密似的小聲說道,“因為太懼生,所以希望熟識的各位能夠來。”

“好厲害!”

我忍不住叫起來。擁有歌劇院包廂對於巴黎的貴族來說是莫大的榮耀。貴族們將包廂的所有權代代相傳,只要不是太沒落,是決不會轉讓他人的,可以說包廂就是貴族的證明。真是無聊的話題。

“您買下了誰的包廂?”明知是無聊的話題,卻忍不住感興趣。

“我全權交給貝爾圖騰負責,所以也不是很清楚。但似乎是地位很高的人那裡特別轉讓給我的包廂……”伯爵困惑地微笑著。

“太了不起了。我父親也說過取得包廂是件很辛苦的事。莫爾塞家曾經一時衰敗,所以不知什麼時候好像曾經失掉了包廂的所有權……”

“也就是說是您父親一手恢復了舊家族的榮譽嗎?”

“似乎是通過其年輕時的辛苦努力。”

“做得很不錯不是嗎。”

“別說這個了,借這個難得的機會,請讓我將您介紹給道格拉爾先生吧。”

“那真是麻煩您了。”伯爵捏著帽沿向我致意,“只不過,這樣不會一時打擾到同婚約者的愉快約會?這一次是公事性的訪問,就算我只身一人前往也完全不礙事的……”

“別這樣說,請讓我一起去吧!我與您在月球約定好,巴黎社交界的中介人就由我來擔任的。所以無論如何讓我守約。道格拉爾先生,那個……是有一點怪癖的人物,我覺得還是有個中間人比較好。儘管我可能也不勝任。而且……”我一個勁兒地說著,“對我來說沒有比見到伯爵更重要的預約了。”

希望這句話可別被當成社交辭令來理解啊——說出來之後,我這麼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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